这份生辰帖,用的是一种很奇特的纸张,半枚铜钱厚度,表面挺括光滑,带着淡淡的光泽,背面却有着羊皮般的柔软触感。在开头的那一行,醒目地写着主人的名字。
“古马”
古马!
明月脑子轰的炸了。
他竟然没有说谎!
他确实不是为努杰送生辰帖,他是给自己送的!
可是为什么?
为什么一个小小的马锅头,胆子大得想娶土司家的女儿?
这世上这么多叫古马的人,他究竟是哪一个?
“你头痒不痒?”戴笠帽的人突然关心道。
“不痒。”明月木然道,她差不多已经忘了旁边还有个人。
“可是你看起来头很痒的样子。。。”
这人究竟在说什么?!
“是不是要开始长脑子了。。。”话音冷淡,杀人诛心。
“你。。。!”明月气极。
“他很快会回来,你好自为之。”那人说罢,施展轻功纵身一跃,消失在密林中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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黄昏。
风很短,影子很长。
马蹄声急。
古马果然回来了,嘴里咬着一根茶梗。
他本应该很生气,但他依旧在微笑。今天他已经学到了教训,这就值得他大笑一场了。
“还给我吧。”他向她伸出手。
明月却掏出火折子迅速打燃,火苗几乎已经在舔舐信封。
“带我一起去黔南沐府,否则我有一百个法子毁了它!”
“好。”他笑。
“你还要像之前一样对我好!”
“好。”他笑。
“我们换马骑。。。。。。”
“好。”他笑。
明月骑在乌色骏马上,欣赏着古马仰着身子跨坐在矮脚马上,长腿犁地的滑稽姿势。
每个人都应该有自己的报应。她很满意。
但世上的事很难完美。他的马虽好,却不怎么听她指挥,甚至落到了小癫马的后面。
马是极有灵性的动物,它是特地要给她难堪,替它的主人出一口气吗?
天不多时便要黑了。
却隐约传来一阵喜乐声,脚步声夹杂着马蹄声。
前面出现了一队浩浩荡荡的送亲队伍,百来人手捧礼盒,二十来匹马上满满驮着嫁妆。
从衣着看,是诺羌人。诺羌人在西南地区分布很广,他们各个部落之间的首领家族通婚,有时需要跨越很远的距离,才能把新娘送到夫家。
明月很小的时候就听说过,诺羌贵族女子,几乎个个都定下了娃娃亲,而且绝无女方退婚的可能,婚姻好坏单纯凭运气。
不知这位新娘子有没有见过自己未来的夫婿?又是否两情相悦呢?她推己及人,不禁对新娘多看了两眼。
新娘横坐在枣红色高马上,被保护在队伍最中间。旁边有一位佩剑的清婉侍女贴身护着。侍女身姿飒爽,看样子是会些拳脚功夫的。
诺羌女子以美貌闻名。连身边的侍女都如此美,新娘该美成什么样子啊!
她忍不住仔细打量。半透的盖头下是高高的帽饰,晃出来一些银光,叮叮作响。身上披着流光溢彩的锦绣斗篷,绣工精美绝伦,斗篷下的嫁衣倒是稍显朴素。
这么隆重盛大的送亲,新娘想必是强大的部落首领的公主。嫁娶双方已经打点好了一切,提前知会了各路英雄,不至于在路上遭遇凶险。
否则路途遥远,更应该低调行事。
她目光追随新娘,却瞥见他站立如石像,眼神深沉,似变了一个人。
好讨厌这样的他啊,她宁愿他只是那个总莫名其妙在笑的小马锅头。
还在兀自颦眉,身下的乌马却忽地向着队伍奔去,怎么也拉不住,竟然挤到新娘旁边,开始和那匹枣红马耳鬓厮磨。
看来这才是它真正的马朋友。而那匹滑稽的小癫马,只是个笑话。
他和新娘的关系,也许正像乌马和枣红马一样,非常熟络。
她心里一阵空,自己原来这么多疑吗?好不容易长出来的脑子,可千万不要是颗恋爱脑啊!
乌马的到来引发了警惕和不满,那个侍女却神色自若,示意他们安静。
明月尴尬解释半天,侍女只是意味深长地盯着她,并不同她说话。
“古马,救救我,求求了!”
她一边厚着脸皮向周围的人说些祝贺的话,一边拼命向他使眼色。
他却视而不见,只顾着和侍女眼神沟通。她心里又是一阵难受。
这时,前面突然发生拥堵,夹杂着几声叫喊,骚乱立刻向后方波及。
他神色突变,飞身朝队伍奔来。
糟糕,出事了!
不等她反应,新娘沉重的披风突然被抛到了她的身上,侍女迅速将披风系带拉紧打了个死结,新娘的头盖遮天蔽日飞过来,她就像瞎了一样,只感到马屁股被狠狠地甩了一鞭子,人就被马带着呼呼往前冲。
这一切都发生在一瞬间。
只听到一声粗鲁的大喊:“胡子爷爷在此,都他妈给我别动!”,马被强行拦住了,前腿高高昂起,她差点被甩下去,身后一阵臭烘烘的味道熏来,有人翻上马背擒住了她。
人声嘈杂,尘土飞扬,惊叫声四起。
是土匪翦径!
那土匪显然误以为她就是新娘,劫持了她。
“放开我!我不是新娘!古马救我!”她想大喊,却发不出声音。原来竟被那侍女点了哑穴。好厉害的手段!
她沐明月初出茅庐,不晓江湖如此凶险,无冤无仇,就这样被算计了!
手被缚住,视线受阻,任她怎么晃动,都甩不下那盖头来,好容易掀起一角,才能歪斜着头寻找角度尽量往外探视。
刀刃碰撞的金属声,各种混乱的叫嚷不绝于耳。
他呢?他一定会来救她的!
会的。。。吧?
她循着铁器碰撞的声音拼命寻找古马的身影,终于看到了他。
他正拔刀与劫匪搏杀,刀枪相接。侍女保护着新娘,古马保护着侍女。和他缠斗的那几个土匪很快挂了彩,倒地不起。
周围似乎也有其他诺羌勇士在和土匪搏斗。
明月才稍稍心安,她身后的土匪头子已发现不对劲,大喝:“再动,就杀了新娘子!”
这个自称胡子爷爷的土匪头子并没有多少胡子,反倒满脸麻子,嗓子像破锣,却又无比洪亮。
他这一喊,人群瞬间鸦雀无声,只剩下隐隐的啜泣和粗重的喘息。
马刀架在明月脖子上,头盖被掀开。她眼角挂泪,面如缟素。
从小顽劣到大,在爷爷掌管的黔南军屯真刀真枪也见识了不少,但真正遇险,还是第一次。珠珊擅占卦,信誓旦旦说她虽为害人间必能长命百岁,她平日里也信她,可到了这时,怎么可能完全不害怕呢?
五丈开外的古马,远远看着自己,长眉紧蹙。
糟糕,他这是在嫌弃吗?自己惊恐发抖的样子是不是很难看?
但古马的神情随即放松,堆满笑意。
“久仰麻子爷爷大名。。。”他往前大迈几步,俯首抱拳,十分恭敬。
明月一怔。
那土匪头子也一怔。
一旁的土匪崽子骂道:“什么麻子爷爷,是胡子爷爷!”
另一个精瘦如猴的土匪怒了:“我胡子爷爷不过求些钱财马匹,你若敢不敬,休怪我们大开杀戒!”
古马歪着头,向前一跨步,似乎想要看清胡子爷爷的脸。他看了又看,一脸疑惑。
“好的,胡麻子爷爷!”他站起身,再次弯腰拱手,大声喊道。
人群里有人笑了,有几声还是土匪发出来。
好像没有人注意到他离得越来越近。
她咬紧了嘴唇,努力憋笑。
他瞪了她一眼,她却从中读出了些许安抚。
胡子爷爷正要招呼手下好好教训一下这个不知死活的小子,却看到古马眼神轻浮,轻声朝他说了一句什么。
胡子爷爷怒道,“你他妈说什么?给老子说官话!”
他倒是听话,挤眉弄眼又重复了一遍,声音略高。
明月蓦地眼如亮灯。
胡子爷爷的小脑瓜子转不过来了,扬起马刀,大骂:“找。。。”却再没有机会说出那个字。
古马最后一声“让低”震耳欲聋,明月应声伏倒。
一把飞镖正中胡子爷爷喉头,结果了他。
明月兴奋得直拍手,小马锅头子会竟然还玩得一手好飞镖!
胡子爷爷已死。其他十余名土匪崽子见状立刻作鸟兽散,仓皇而逃。
古马一跃而起,一脚踢翻一个土匪,顺手抓住另一个小土匪崽子的衣领,几个诺羌人立刻将他们五花大绑了起来。
他拍拍手,站直了身子,就看见她梨花带雨下了马,跌跌撞撞地朝他奔来,几乎就要跌倒。
他扶住了她,手温暖稳定,她却直奔他的怀抱而去。
天黑了,也凉了。
这一刻,她只想从他这里获取温暖。
他帮她解开那华丽而沉重的披风,那本不属于她的负担。
他第一次面对面这么近看她,呼吸也带着茶香。
“。。。。。。”她却什么也说不出来。
古马一脸促狭,指腹在她颈肩顿了顿,修长手指顺着耳垂后方滑到下巴,将她的脸轻轻抬起,显然觉得她这样安静也挺好。
“阿芸雅找你。”
一个诺羌男人打断了他们,把他们带到不远处一片密林。几个诺羌男女正围成一圈,眉头紧皱,神色肃穆。
阿芸雅却不是新娘的名字。
那娇弱的新娘子,因为长途劳累本已疲倦不堪,加上受了惊吓,竟然活活被吓死了。
侍女抱着死去的新娘,脸上挂满泪痕,茫然看向古马。
他们都是队伍中的暗卫,每个人都已经拼尽全力,但新娘子还是死了。
他们也都得去死。
那伙土匪原是官府追查的一帮窃贼和溜子,结伙逃到此地,半路遇见送亲队伍起了贼心。
那胡子爷爷的称号,大概也是现编的,因为胡子在北方某地黑话里就是土匪的意思。
原本他们以为打点好一切,万无一失,但人算不如天算。
既然失算,那么后果都要算到他们头上,否则就会连累家人。
古马握住侍女的手,柔声道:“你回不去了,跟我走吧。”他向来和煦,但这般温情脉脉,明月还是头一回见。
侍女看了一眼明月,倔强抽回手,默默地将新娘身上的盛装和饰品都取下来,一件件穿戴到自己身上。
她本就生得好看,在诺羌婚服的衬托下,更显得美艳动人。
古马还想挽留,一名高大暗卫拦住了他。
侍女和其余几名暗卫交换了眼神,向着人群决绝走去,没有回头。
送亲的队伍在夜色中离开了。
他的手停在半空中许久,终是缓缓放下了。